◆本報記者劉曉星
曾經備受關注的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在沉寂多時之后,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
世界自然基金會(WWF)近期獲悉,擬建中的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項目已報送國家發改委并即將進入立項審批階段,相關結果可能在近期發布。對此,WWF發布了“建議暫緩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的公開倡議書。
2008年初,江西提出建設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的構想,其中就包括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此后盡管爭議不斷,但當地政府一直在為工程做各種準備。從目前來看,這一爭議10余年的工程如今已進入實質性推進階段。
鄱陽湖匯聚了江西版圖97%以上區域的水系,是影響長江中下游廣袤地區生態安全的“綠肺”,也是唯一代表中國入選“世界生命湖泊網”的淡水湖。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一旦建成,將會對生態環境帶來哪些影響?記者就此問題采訪了相關專家和機構。
方案調整,是否意味著生態影響減輕?
“調枯不調洪”是江西優化工程建設理念和工程調度方式做出的妥協和轉變。但“壩”改“閘”并不能減輕各方對鄱陽湖生態問題的擔憂
作為我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是我國長江中下游地區僅有的兩個大型通江湖泊之一。這里的生態濕地(江西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于1992年被我國政府首批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是中國加入“世界生命湖泊網”的唯一代表。
鄱陽湖不僅為江西當地的生態系統以及候鳥遷徙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生態服務功能,而且對于長江中下游包括河口區生態功能的維護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國際鶴類基金會副主席吉姆·哈里斯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鄱陽湖是東亞遷徙候鳥在南方的主要越冬棲息地和停歇地。每年秋末冬初,有成千上萬只候鳥從俄羅斯的西伯利亞、蒙古以及中國東北、西北等地來此越冬。
“對于全球極危物種白鶴和瀕危物種東方白鸛來說,鄱陽湖是它們主要的越冬地。” 吉姆·哈里斯說,鄱陽湖自然保護區目前記錄到的鳥類有300多種,每年冬天達到近百萬只,其中有有全球極危、瀕危物種和國家一類和二類保護物種50多種。
鄱陽湖也是淡水魚類的重要基因庫和繁育地,在這里發現的魚類種類約占長江魚類的1/3;鄱陽湖還是長江中唯一尚存的淡水鯨類哺乳動物——長江江豚的重要棲息地,現有淡水江豚野生種群的近一半生活在鄱陽湖。
作為我國最大的吞吐性、季節性和通江性淡水湖泊,鄱陽湖的水位變幅巨大,其面積和容積最大與最小時相差近76倍。汛期時水位上升,湖面陡增,水面遼闊;枯水期時水位下降,洲灘裸露,湖面僅剩幾條蜿蜒曲折的水道。
季節性的洪水、周期性的湖水快速更換、典型的湖泊洲灘濕地結構,以及與大江大河密切的水力聯系和生態聯系,使這里形成了包括湖泊水域生態系統、濕地生態系統等復雜的水文環境與濕地結構,也孕育了極其豐富的生物多樣性。
由于具有典型、獨特的人地交互的動態湖泊系統,鄱陽湖被國外專家稱作是“極為珍貴和難得的天然環境實驗室”。
近年來,由于長江水情水勢發生變化,鄱陽湖時常出現低枯水位,導致水資源分配不均衡,對流域內的社會經濟發展造成一定困擾。為此,結合鄱陽湖生態經濟區戰略的啟動,江西省提出要修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項目。
此后,江西省專門設立了鄱陽湖水利樞紐建設辦公室,主要負責工程的課題研究、方案規劃、資料采集等一系列工作。
WWF鄱陽湖項目負責人蔣勇告訴記者,從規劃設計方案來看,擬建的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項目具有短期內保留水量供給、緩解低水位對工農業生產帶來不利影響的作用。但從長遠來看,其負面影響不容忽視。
這引起了WWF的長期追蹤關注。
其實早在2002年全國“兩會”上,江西省40位全國人大代表就提交了《關于要求開展鄱陽湖控制工程項目建議書加快立項進程的建議》 的“一號議案”。對于這一方案,當時就有部分專家學者認為工程會對生態環境造成消極影響。
隨后的數年中,江西省對工程方案進行了調整,先是改“建壩”為“建閘”,后來又取消了工程的發電項目。
2008年初,江西提出建設鄱陽湖生態經濟區,建設鄱陽湖水利樞紐成為了重要的戰略性配套內容。
同時,工程設計思路由此前的“調枯控洪”改為“調枯暢洪”,即汛期保持江湖相通、發揮鄱陽湖分洪作用,在枯水期則放閘蓄水。
應該說,“調枯不調洪”是江西省優化工程建設理念和優化工程調度方式做出的妥協和轉變。
2009年12月12日,國務院正式批復《鄱陽湖生態經濟區規劃》,雖然在其中指出要“重點研究、適時推進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建設”,但出于慎重,最終決定將鄱陽湖枯水調控工程從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總體規劃中分離出來,進行單獨論證。
對此,一些業內專家表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方案雖已由最早“建壩發電”的控湖工程,不斷調整并修改為現在“調枯不調洪、建閘不建壩、攔水不蓄水”的方案,從而部分緩解了居民取水、通航等問題,但是“壩”改“閘”并未能減輕各方對鄱陽湖生態問題的擔憂。
蔣勇也表示,這一工程不但會對鄱陽湖流域乃至長江中下游生態系統帶來巨大的影響,也將對鄱陽湖的核心生態服務功能帶來難以估測的影響,比如威脅到鄱陽湖濕地及濕地植物的生存,使江豚生境更為破碎化、遷移通道受阻,也會破壞候鳥棲息地。
“WWF認為,在對鄱陽湖的生態功能進行科學研究及工程建設的環境影響得到充分論證之前,應暫緩樞紐工程的建設,并將無壩方案作為維持鄱陽湖生態系統健康的最優方案。”蔣勇說。
水位下降,是否可以成為工程上馬的決策依據?
近10年的水位變化,并未對鄱陽湖生態系統指示物種造成顯著影響。因此不能得出生態系統退化的結論,更不能成為工程上馬的決策依據
此前,記者曾針對鄱陽湖的生態保護問題赴鄱陽湖進行過實地采訪。
在采訪中記者了解到,江西省發改委曾組織南昌大學、中科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等單位的專家對鄱陽湖水位變化帶來的一系列影響進行過專題研究。研究成果將為制定鄱陽湖地區社會經濟發展模式、工農業結構布局以及城市建設和發展等方面的政策提供參考和科學依據。
研究結果表明,近年來,鄱陽湖湖泊水位變位的異常變動,給湖區濕地植被帶來了一系列影響,使植被出現了退化性的演替過程。
一位參與調查的專家表示,由于近幾年來豐水期維持較短,水淹期已不足3個月,且枯水期地下水位較低,局部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濕地植被退化現象。
據介紹,近年來,由于水位下降過快,低枯水位較低,地表含水量下降,植被出現了水生植物、沼生植物優勢度下降,群落物種生物多樣性有減少的趨勢。
此外,由于鄱陽湖水位出現退水提前,使得大面積的草灘出露時間延長,秋草萌發提前。記者在鄱陽湖采訪時看到,過去只分布在較高灘地上的蠶繭蓼,近年來已成片地出現于如大湖池、沙湖、常湖這些湖泊灘地上。
而與此同時,由于低水位的提前出現,使得一些湖汊與通江水體過早分離,而外源污染物持續輸入,湖泊氮、磷營養物濃度增加,滯留時間加長,導致沉水植
物群落發生變化。
這次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江西省下決心建設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項目,以此來緩解低水位帶來的一系列問題。
然而對于“鄱陽湖枯水期提前、持續時間長、水位下降常態化”的說法,WWF認為,根據目前的數據無法得出這樣的結論。
WWF認為,近10年的水位變化,并未對鄱陽湖生態系統的指示物種——候鳥及長江江豚種群數量造成顯著影響。因此,不能得出生態系統退化的結論,更不能成為這一樞紐工程立刻上馬的決策依據。
蔣勇告訴記者,長江流域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和濕地可持續利用一直是WWF的優先工作領域。基于過去15年的工作積累,WWF認為擬建的鄱陽湖樞紐工程將對水質、魚類多樣性、長江江豚棲息地、候鳥棲息地以及長江下游泥沙量等5個方面產生不可逆或不確定的影響,目前各項研究和論證的結果還不足以支持這一樞紐工程的立項和建設。
此外,樞紐工程的建設還被期望能夠解決湖區缺水、漁獲量減少等問題,但WWF認為目前對相關問題還缺乏研究,樞紐工程并不是最佳答案。
在采訪中,一些業內專家也表達了相同的看法:有關水位變化對鄱陽湖濕地生態系統的影響,還要進行深入研究,首先要搞清水位變化是周期性的還是趨勢性的;然后搞清水位變化帶來的生態系統變化對湖泊功能有何影響。在此基礎上才能進行科學評判,制定出科學的對策。
吉姆·哈里斯也表達了相同的看法:“對于鄱陽湖的整個生態系統及其他一些非常重要的水鳥,我們的科學研究都是不夠的。因此,我們沒有足夠的科學知識來支撐做出任何決策。”
人為建閘,將會對生態系統造成多大威脅?
不但會影響到棲息在這里的眾多鳥類,還會使長江江豚的生存空間進一步被壓縮,使江豚種群面臨更大的危機,并威脅到魚類的多樣性
為研究水位變化與候鳥棲息地的關系問題,國際鶴類基金會和鄱陽湖自然保護區從1986年起,就開始對鄱陽湖進行生態和候鳥的調查。
1999年后,雙方在鄱陽湖自然保護區及周邊地區開始大規模的調查,調查的內容包括水鳥的活動區域、水位及水溫等。
吉姆·哈里斯告訴記者,鄱陽湖素有“白鶴王國”、“候鳥天堂”的美譽,這是和湖泊季節性水位漲落變化、洲灘周期性淹露分不開的,其年內變化特征所形成的淺水洼地、泥灘、草洲等濕地景觀,成為越冬候鳥覓食的理想場所。
然而這個眾多越冬候鳥覓食的場所卻面臨著消失的威脅。來自國際鶴類基金會的蘇麗英向記者指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一旦建成,如此快速劇烈的生態環境改變將使眾多鳥類無所適從。
“鴻雁、白鶴、白鸛等瀕臨滅絕的鳥類在大壩合龍之后,物種滅絕的可能性非常大。”蘇麗英說。
除了對鳥類帶來的影響之外,擬建的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也會對長江江豚的生存帶來新的威脅。
其實早在2007年,就有學者指出鄱陽湖已經成為長江江豚的最后避難所。近期調查顯示,目前這里的長江江豚種群數量在450頭左右,接近長江流域現有種群的一半左右。
有專家指出,在當前長江江豚保護正處于極為不利的條件下,啟動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項目建設,將使長江江豚的生境更為破碎化,洄游遷移通道受阻,與長江中其它種群的基因交流隔斷,生存空間進一步被壓縮,使江豚種群面臨更大的危機。
此前關于鄱陽湖江湖水位變化對其
生態系統影響的相關研究中,有專家指出,江豚是依靠發射和接收聲納為其導航而覓食的,對前行中的障礙物十分敏感。同時,江豚需要到水面呼吸,不能長時間潛游。所以保護長江與鄱陽湖之前的洄游通道暢通,對于江豚等江湖洄游性生物的棲息和繁衍是非常重要的。
“長江江豚是肺呼吸的哺乳動物,它需要從空氣中獲取氧氣。它的超聲波并不能感知魚網等雜物,加之水利工程落成后,冬季湖面水流緩慢更易結冰,這些都有可能造成江豚‘淹死’。”中科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研究員姜加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指出。
即使在規劃方案中提及為魚類和江豚設計了通道,但據WWF了解,這些通道能夠讓“魚類和江豚可以自由通過”的結論并沒有經過科學論證。
此外,擬建的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也會對魚類多樣性造成嚴重影響。
蔣勇告訴記者,根據調查研究顯示,長江中下游阻隔性湖泊的魚類多樣性要明顯少于通江湖泊魚類的多樣性。由于樞紐工程的建設,鄱陽湖與長江自然連通的狀況將被改變,珍稀水生生物資源可能進一步衰退。
“一方面,江湖洄游、河海洄游性魚類在鄱陽湖與長江之間將季節性受阻,其進入湖區肥育的機會減少、時間改變,這也間接影響到涉水鳥類和長江江豚的餌料魚供應;另一方面,長江是中國淡水漁業最重要的基因資源庫,江湖阻隔后,水體流動性減弱,適合流水性魚類生活的生境將遭受極大破壞。”蔣勇說。
樞紐建成,將對候鳥遷徙帶來多大影響?
鄱陽湖是東亞——澳大利亞至中亞候鳥遷徙線路上的重要棲息地。水利樞紐工程一旦建成,將對鳥類越冬安全和遷飛路線帶來嚴重影響
蔣勇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中國是全球性政府間保護公約《濕地公約》的重要締約國之一,而《濕地公約》全稱為《關于特別是作為水禽棲息地的國際重要濕地公約》。因此,水鳥保護是公約的一項重要內容。
“依據濕地公約組織的研究和定義,當生態特征變化已經超出可接受的變化范圍時,自然生態系統將受到嚴重影響。而國際重要濕地的主要任務就是要維持其生態特征。”蔣勇說。
記者了解到,鄱陽湖最核心的自然保護區是中國首批列入國際重要濕地的區域之一,其關鍵生態特征為典型的季節性水文節律變化,并因此形成了豐富的濕地景觀多樣性。而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一旦建成,將改變鄱陽湖千百年如一的“洪水一片、枯水一線”自然演替規律以及夏水冬陸的水陸交替景觀,也違背了《濕地公約》的宗旨。
蔣勇還表示,中國也是《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簽字國之一。這一公約旨在保護瀕臨滅絕的植物和動物,最大限度地保護地球上多種多樣的生物資源,以造福于當代和子孫后代。公約認為,生態系統、物種和基因必須用于人類的利益,但這應該以不會導致生物多樣性長期下降的利用方式和利用速度來獲得。
同時,鄱陽湖是遷徙性珍稀候鳥沿東亞——澳大利亞至中亞遷飛的重要驛站或停歇地。為此,我國分別與俄羅斯、澳大利亞、日本等國簽訂了候鳥保護協定,并在此基礎上開展雙邊或者多邊候鳥保護合作近30多年。
正是由于鄱陽湖枯水期碟形湖泊的廣泛分布,從而為越冬候鳥提供了理想的關鍵棲息地。
根據國際鶴類基金會于2013年的監測,當年在鄱陽湖越冬的候鳥達到了16萬只,遠遠高于以往4萬只的數量。
“相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來說,長江中下游的生態環境發生了很多變化,對于很多候鳥來說,鄱陽湖是唯一的選擇。”吉姆·哈里斯說。
鄱陽湖吸引大量冬候鳥越冬的最主要原因,是當地擁有豐富的食物資源,而每年冬季水位的變化與候鳥的食物資源密切相關。白鶴、白枕鶴、東方白鸛等涉禽對湖泊水深特別敏感,水位高低直接影響候鳥對食物獲取的難易程度。
吉姆·哈里斯給記者舉例說,白鶴的重要食物是苦草根莖,其在夏季生長過程中,對水深和混濁度都有很嚴格的要求,如果水深或水淺都會導致死亡。冬季水深不能超過0.5米,如果超過0.5米,白鶴就無法取食。
“鄱陽湖對于取食根莖的水鳥是一個非常重要且唯一的棲息地。”吉姆·哈里斯說。
目前,瀕危物種白鶴在世界上僅存4000只,其中98%在鄱陽湖過冬。除了白鶴之外,還有眾多的珍稀候鳥在此越冬和遷徙停歇。
“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建成以后,將直接影響枯水期碟形湖泊的分布,改變鳥類越冬的棲息地,危及鳥類越冬安全和遷飛路線的完整性,進而影響中俄、中澳、中日等雙邊協定達成的共識。”蔣勇說。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在2012年舉行的世界自然保護大會上,國際環保組織聯名提交的第64號議案直接關注鄱陽湖的保護問題,希望我國能創新發展思路、尋找替代方案以解決當前的矛盾。
我國也承諾將對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建設問題予以高度重視、謹慎對待,并將于下一屆世界自然保護大會于2016年在巴西舉辦之前給出正面的回應。
對此,蔣勇認為,如若在沒有就鄱陽湖的生態功能開展深入的科學研究,沒有就工程建設對于生態環境的影響進行全面充分的評估及論證,沒有通過相關渠道獲得多方理解或諒解的前提下,立刻啟動這一工程,不僅將使鄱陽湖生態系統面臨不可逆轉的風險,并有可能將生態風險上升為國家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