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最后一天,上海外灘。夜景璀璨,人潮洶涌。一片喧騰的新年倒數中,致命的踩踏突然吞噬了36個生命。
遇難者大多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最小的只有12歲;另有49人受傷。截至1月7日11點,一名危重傷員還未脫離危險。情形之嚴重,多年來罕見。
1月6日,國務院副總理馬凱在全國安全生產電視電話會議上說,迎新年之夜上海市外灘發生群眾聚集踩踏事件“社會影響極其惡劣”。這一天,也是踩踏罹難者的“頭七”。
1月7日,上海市和黃浦區兩級政府表態將嚴肅問責踩踏事件。上海市委書記韓正說,“外灘擁擠踩踏事件,是血的教訓”。事發地黃浦區區委書記周偉表態“要承擔起責任”。目前上海方面的調查組由常務副市長屠光紹牽頭。
正式調查報告可能要等到春節之后才能產生。雖尚未有結果,上海有關部門已對外統一口徑,將踩踏慘劇統一稱為“事件”而非“事故”,并強調“群眾自發前往外灘”和“擁擠導致”。
這一口徑顯出倉促。財新記者多日調查,逐步還原了此次嚴重事故前后的更多細節。外灘是上海的窗口,全國甚至國際知名,但此次節日安保工作并未放到市一級政府層面統一協調部署。多個部門之間信息溝通不暢、訴求不同,導致假日人流預判失誤,外灘區域應有的安全保障未能到位;信息傳播卡殼,未能及時引導人群避開擁擠景點。
——2014年11月,此前已連續舉辦三年的外灘燈光秀活動未獲得上海市公安局重大活動辦公室批準,后者主要顧慮安全因素。市公安局因此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外灘的安保措施進而降為(黃浦)區級管理,警力大打折扣。
——但是,燈光秀的主辦方東方衛視以及與之合作的黃浦區出于商業和旅游競爭力等因素考慮,將活動改在距離北外灘不遠的外灘源舉行,人數限定在2000人。批準進行5000人以下的大型活動,正在區一級政府的權限之內。外灘源燈光秀活動憑票入場,均為贈票,主要由黃浦區和東方衛視客戶分享,未對外公開。黃浦區一些領導不僅參加觀看演出,還于演出開始之前,在外灘源附近的高檔餐廳享用了價格不菲的晚餐。
——“傳統燈光秀已取消”這一信息,并未進行充分和準確的傳播和告知;同時,黃浦區著重宣傳易址后的外灘源燈光秀跨年晚會,宣傳中有意無意兩秀相混。大量市民和游客仍然乘興前往外灘希望一睹精彩的跨年演出,當晚人流量并未因活動取消而減少。
——外灘向來是上海標志性景點和節假日人流聚集場所。鑒于往年跨年活動交通管制給市民帶來不便,事發當晚外灘區域沒有封閉地面交通,距離外灘最近的地鐵二號線南京東路站也未關閉,反而延長運行至零點30分左右。游客源源不斷地通過南京東路等主干道涌向安保薄弱的外灘,并在南京東路與中山東一路路口的陳毅廣場匯集。警方預案中的限流措施在人潮沖擊下陷于崩潰,終致慘劇發生。
人流失控
從杭州坐高鐵到上海,不過一個小時。12月31日下午,浙江大學馬來西亞籍留學生陳蔚,帶著從老家來的表姐黃慧瑜到上海過元旦。晚上11時,是她們到達外灘的時間。
與許多同學一樣,復旦大學云南籍女生杜宜駿,選擇在新年的最后一天去外灘跨年。從學校坐地鐵到二號線南京東路站,十分便捷。
河南小伙梅賀春供職于上海的一家房地產中介。平時工作壓力大、難得休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梅賀春與同事相約去外灘看看。
正是熱情似火的年紀。年輕人們三五結伴,有的戴著閃爍的牛角,手舞熒光棒,在浪漫的夜色中走向燈火斑斕的外灘。
當晚22時44分,上海地鐵全天客流量突破1000萬人次。通往外灘的主干道南京東路,此時已經是摩肩接踵。在現場的大學生告訴財新記者,南京東路雖然擁擠,每個路口都有交巡警把控,人群緩緩移動還比較有秩序,但當他們穿過南京東路、中山東一路路口到達外灘時,發現場面已經近乎失控。
由于沒有封路,一些私家車、出租車和公交車陷入人群無法動彈,宛如海洋中一個個孤島。人群擠壓在一起,裹挾其中的人不再自由,只能隨波逐流。多位復旦大學的同學告訴財新記者,他們原本不想上外灘觀景臺,卻身不由己被推了上去。在他們身邊,許多仍在期待看到燈光秀的游客逐漸失去了耐心。“這是一個玩笑嗎?”一位外國游客說。
外灘是位于黃浦江西岸長約2公里的狹長地帶。南京東路路口的陳毅廣場周邊是整個外灘的交通樞紐,從陳毅廣場拾級而上的觀景臺面朝對岸的東方明珠和黃浦江轉彎處,背靠外灘歷史建筑群,也是觀景最佳的位置。
從南京東路涌出來的人群,不斷在陳毅廣場匯集。往年舉辦的燈光秀實際上并不在這里,而是從這里往南300米左右、正對著中山東一路12號原匯豐銀行大廈(現浦發銀行大廈)和中山東一路13號原海關大廈的位置。當新年臨近時,燈光會打在兩棟大樓上,制造出美輪美奐、不斷變化的圖景,一直持續到跨年倒計時。
從南京東路涌出來的人們,登上陳毅廣場的觀景臺之后原地等候演出開始,不再移動。人越聚越多。
他們并不知道,外灘燈光秀已經取消。早在2014年11月間,因安全擔憂,上海市公安局重大活動辦公室就已否決了這一活動。
警方對陳毅廣場觀景臺采取了限流措施。據一位復旦大學學生回憶,晚上10時左右他們來到外灘時,陳毅塑像背后(北側)的臺階有警察把守,只下不上;塑像正對的南側臺階則是只上不下。但是南側臺階由于人流太多,幾位警察很難控制局面。
根據財新記者采訪獲知,今年集中在外灘南北2公里區域內的民警約有370人,武警約有120人,較往年有一定程度的縮水。這一警力配置,相當于每100米的直線距離配備25人。由于人手嚴重不足,警員無法在需要進行流量控制的位置肩并肩站人墻,而只能分散勸導。部分不文明游客施放孔明燈、強行沖破警方隔離的做法,也極大地耗費了警員的精力和注意力。
多位目擊者回憶,出事的南側臺階“沒有警察”或者“只有少量警察”。事實上,當時有維持秩序的警察在場,但是在洶涌的人流面前無能為力,很快他們的單薄防線就被沖破,淹沒在人群中。
通過南側臺階登上平臺的人越聚越多,形成了與地鐵車廂相似的擁擠情形——先走到平臺上位置靠里的人感覺相對松動,但是平臺靠近入口的位置擁擠不堪,處于危險的臨界點。當入口處的人想走下平臺時,亦無可能穿過平臺上靜止簇擁的人群到達數十米之外的北側出口,于是只能轉身折返。
晚上11點30分左右,也就是踩踏發生之前,平臺上已經有女性暈倒,繼而發生恐慌。靠近入口的人開始往下涌試圖離開;但是平臺下面希望一睹跨年表演的人們,卻繼續往上擠,臺階上兩股人流對沖在一起,越貼越緊。卷入其中的人完全身不由己,開始大聲呼救。
數分鐘后,剛才還在呼救的一些女性最先沉默了,她們已因窒息昏迷。臺階下方的警察要求人群后退,這一努力產生了效果,只是人群松動之后,原本相互頂撞的平衡被打破。11時35分左右,臺階上方力量占優的人群突然加速傾瀉下來,將最下方的人成片壓倒,接著后面的人層層疊疊地倒在前面的人身上。
《南方都市報》的一位記者恰在事發現場的平臺上,其拍攝的視頻是目前惟一相對完整記述踩踏過程的影像資料。從視頻上看,事故發生的第一時間,現場只有三到四名警員。
爬上圍墻的幾位男子大聲向平臺上的人群呼喊“往后退”,大約在11時50分,人潮得到控制。臺階上方騰出空間,一些倒下的人被拉起來,但在他們身下還壓著更多的人。一位第一時間救援的市民對財新記者說,有的年輕人被拉出來時已經沒有了心跳和呼吸。
外灘擁擠的狀況阻礙了救援力量,警方只能強行切入,將傷員抬至馬路上建立封鎖圈,并與現場懂得急救的志愿者一起對昏迷者實施心肺復蘇。
最先趕到的救護車很快被裝滿,現場甚至征用了附近的公交車運送傷員。道路擁擠、車行緩慢,耽誤了寶貴的搶救時間,許多傷員在送往醫院時已無生命體征。醫生告訴財新記者,傷者以胸外傷和創傷性窒息為主;缺氧4分鐘至6分鐘,腦功能就會嚴重受損,時間越長,救治機會越小。
陳蔚,杜宜駿,梅賀春??36個年輕人,永遠消失在上海的寒冷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