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當代中國八種社會思潮》,馬立誠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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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波:問一問姓社姓資
1989年風波剛過,老左派就認為清算改革開放的機會到來了。忍受了幾年邊緣化,該報一箭之仇了。
1989年下半年,民間傳言透出兇險和不祥:
“聽說改革開放要收一收,該抓抓階級斗爭了。”
“知識分子尾巴又翹起來了,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得讓他們夾起尾巴做人。”
“留學政策要變,回國探親的出不了國門了。”
“中央要取消個體戶了。”
……
1990年2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時任中宣部長王忍之的長文《關于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文中提出一個日后引起激烈爭議的著名議題:“推行資本主義化的改革,還是推行社會主義改革?”
這是八九風波之后,第一篇提出問一問姓“社”姓“資”的重頭文章。
作者所說的“資本主義化的改革”指什么呢?文章說:“一個是取消公有制為主體,實現私有化;一個是取消計劃經濟,實現市場化。”
文章還質問道:“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人……有沒有經濟上的根源?有沒有一種經濟上的力量支持他們?”
這是把私營經濟和自由化綁在一起。
北京《當代思潮》1990年第1期發表《用四項基本原則指導和規范改革開放》。文章說:“私營經濟和個體經濟……如果任其自由發展,就會沖擊社會主義經濟。”
1990年6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評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多元化觀點》。文章說,“搞自由化”的人“企望從經濟的多元化中,自然生長出政治多元化和權力多元化”。
7月30日,《人民日報》發表長文《誰說社會主義講不清》。
讀過《鄧小平文選》的人知道,鄧小平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文中說:“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我們過去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是完全清醒的。”《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63頁。
《誰說》一文的作者明知道鄧小平的講話,卻批判道:"社會主義不清楚論’是一種嘲弄馬克思主義,糟蹋共產主義政黨,向正在開拓通往社會主義之路和正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廣大群眾大潑冷水的理論。”
這樣說來,該文作者自然清楚社會主義是怎么回事了。他在文章中給社會主義下的定義,第一條就是“用社會生產資料公有制代替資本主義私有制”。
這篇文章的矛頭,顯然是對著支持私營經濟的鄧小平來的,對著改革開放來的。
要請教作者的是,中共十五大確認“非公有制經濟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選編》,人民出版社,1997,第22頁。這個定義符合不符合社會主義呢?
以上幾篇文章,都是質疑私營經濟的正當性,這是一個焦點。
當時另一個焦點,是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問題。
1990年10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關于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兩個問題》。文章說:"社會主義的經濟是公有制的經濟,因而必然要求實行計劃經濟。計劃經濟即從整體上自覺實行有計劃、按比例地發展國民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一個基本特征,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體現。"
10月12日,《人民日報》發表長文《牢固樹立社會主義信念》。文章說:"資產階級自由化……集中攻擊黨的領導、人民民主專政、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社會主義公有制、計劃經濟,以及道德倫理方面的集體主義,竭力美化資本主義。"
12月17日,《人民日報》發表《社會主義必定代替資本主義》。文章說:"市場經濟,就是取消公有制,這就是說,要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搞資本主義。"
恰逢這一年,柏林墻倒塌,蘇東社會主義國家一個接一個垮掉。幾代中國人熟悉的鐮刀和斧頭的紅旗從克里姆林宮降下,蘇聯共產黨解散。
中國緊張地注視著,惶惑不安籠罩著人們心頭。誰要是提改革開放,就有"自由化"之嫌。人們在會上發言,都要跟報紙對口徑。有人提出,北京應該出頭,挑起世界革命重擔。
12月24日,鄧小平講話說:"我們千萬不要當頭,這是一個根本國策。這個頭我們當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夠。當了絕無好處,許多主動都失掉了。"《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63頁。
這就是韜光養晦。
1991年初,鄧小平來到上海。他這是第五次來上海過春節了。這一次,他心事重重,有重要的話要說。目睹上海老舊破敗的面貌,鄧小平心里不是滋味。1月28日到2月18日,鄧小平與上海市干部多次談話,主要內容是后來收入《鄧小平文選》的《視察上海時的談話》。
他說:"上海開發晚了,要努力干啊!""那一年確定四個經濟特區,主要是從地理條件考慮的……但是沒有考慮到上海在人才方面的優勢。""上海人聰明、素質好,如果當時就確定在上海也設經濟特區,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浦東如果像深圳經濟特區那樣,早幾年開發就好了。""上海過去是金融中心,是貨幣自由兌換的地方,今后也要這樣搞。"《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66頁。
鄧小平對京城一些人提出問一問姓社姓資、批判市場經濟很不以為然。他說:"當時提出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有許多人不同意,家庭承包還算社會主義嗎?嘴里不說,心里想不通,有的頂了兩年,我們等待。"他說:"不要以為,一說計劃經濟就是社會主義,一說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不是那么回事,兩者都是手段,市場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67頁。
鄧小平鼓勵上海人不要被左的聲音嚇住。他說:"希望上海人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67頁。
鄧小平談話在上海干部圈內引起了震動。他的談話精神,通過一個奇特的名字傳遍了全國。
這一年2月13日,距春節還有兩天。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處長施芝鴻打電話給解放日報社的朋友,說市委書記朱镕基在市委辦公廳第一黨支部會議上傳達了小平同志在上海六次講話的精神,很有新意。報社黨委書記周瑞金和評論部主任凌河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請施芝鴻出來一聚。三個人聊天之際,周瑞金拍板決定,大年初一的評論就按照小平同志講話精神來寫。
2月15日,大年初一,羊年頭一天。《解放日報》頭版發表凌河執筆的評論《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署名皇甫平。文章說,要"突破任何一種僵滯的思維方式的束縛","敢冒風險,敢為天下先,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
3月2日,《解放日報》發表施芝鴻執筆的一篇評論《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也署名皇甫平。周瑞金事后回憶說,這是最重要的一篇,這篇文章把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提了出來。文章說:"計劃和市場只是資源配置的兩種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劃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標志,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
半個月之后,3月15日,《人民日報》與《解放日報》針鋒相對,發表《發展商品經濟不可否定計劃經濟》。文章說:"有些人總是……對計劃經濟任意加以否定。""市場經濟原則很難真正做到資源的合理配置和有效利用。我國40年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充分說明了在我國實行計劃經濟的巨大優越性。"
《解放日報》吃了豹子膽,不理會北京的責難。3月22日,《解放日報》發表老作者沈峻坡執筆的一篇評論《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發表時仍舊署名皇甫平。文章的要害在下面一句話:"如果我們仍舊囿于姓社還是姓資的詰難,那就只能坐失良機。"
皇甫平系列評論觸碰了老左派輿論的要害,立即遭到圍攻。
4月20日出版的《當代思潮》第2期發表《改革開放可以不問姓社姓資嗎?》一文。文章說:"在自由化思潮嚴重泛濫的日子里,曾有過一個時髦口號,叫做不問姓社姓資。""結果呢?在不問姓社姓資的排斥下,有人確實把改革開放引向了資本主義化的邪路。""在不問姓社姓資的口號流行時,主張經濟上私有化、市場化,政治上多黨制、議會制,意識形態上多元化的思潮,曾把社會主義改革開放事業拖上絕路。"
北京出版的《高校理論戰線》6月出版的第3期發表《問一問姓社還是姓資》一文。文章說:"實行改革開放必須區分姓社還是姓資,原因很簡單,因為現實生活中確實存在著姓社還是姓資兩種不同的改革觀。"
6月15日,《人民日報》發表鄧力群的長文《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反對和防止和平演變》,這篇文章重新祭起了階級斗爭這個"法寶"。文章說,全國人民面臨著"雙重任務——階級斗爭與全面建設"。這就把基本路線規定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變成了兩個中心,非但如此,階級斗爭還排在經濟建設的前面。鄧力群說:"只有正確估量和進行階級斗爭,才能保證現代化建設事業的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這豈不是要否定十一屆三中全會,重拾"以階級斗爭為綱"么?
鄧力群在這個敏感時刻提出這樣重大的理論修正,顯示了老左派領軍人物的分量。鄧力群曾任中央書記處書記。1987年的十三大上,由于他堅持左傾思想,名聲很差,結果在中央委員差額選舉中落選,緊接著,又在中顧委常委選舉中落選。鄧小平說:承認選舉,不作變動。故此,鄧力群對鄧小平一直耿耿于懷。鄧力群所著回憶錄《十二個春秋》說,中委和中顧委常委落選,對我有刺激。鄧力群自1982年到2001年,在老左派群體中發揮了越來越顯著的核心作用,社會輿論也稱鄧力群是"左王"。
左王上陣,鼓舞了左傾陣營的士氣。《真理的追求》7月號發表《重提姓社與姓資》。文章說:"改革要不要問姓社姓資,就是改革要不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通俗表達。""所謂改革不要問姓社姓資,本來是精英們為了暗度陳倉而釋放的煙霧彈。"
夏天,有點心虛的人民日報社社長高狄南下上海,秘密調查,質問《解放日報》發表皇甫平的文章有什么背景?結果無功而返。
8月下旬,《求是》1991年第16期發表《沿著社會主義方向繼續推進改革開放》。文章說:"我們劃清兩種改革開放觀的界限,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要在事關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基本政策措施等重大原則問題上,看看是否有利于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通俗的說法,就是問一問姓社姓資。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們的改革開放始終堅持社會主義方向,避免重大錯誤。"
8月20日出版的《當代思潮》發表《為何不能問一問姓社還是姓資?》,直接批判皇甫平。文章說:"我們不應該在提出新的改革措施時,一聽到群眾要問姓社還是姓資,就認為是‘新的思想僵滯’……如果把群眾的革命本能,輕率地歸之為‘新的思想僵滯’,會不會壓抑群眾對資本主義復辟的警惕性和愛國主義感情呢?"
9月2日,《人民日報》發表《當前改革的三個問題》。文章說:"我們的同志中,有的也在抹殺兩種改革觀的分野,忌言姓資姓社。""在改革問題上的兩種主張、兩個方向即兩條道路的斗爭,仍以不同的形式在繼續。"
10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正確認識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掌握處理矛盾的主動權》。文章重申鄧力群的觀點,說當前我國的階級斗爭,"比建國以來任何時期都要鮮明、激烈、尖銳"。
11月出版的《求是》第22期發表《大力加強干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培訓工作》。文章提醒各級干部說:"我們有些同志,對改革的正確方向認識模糊,不能用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來對待改革,劃不清兩種改革觀的基本界限,甚至連姓社姓資都不管不顧了,這是十分危險的。"
這般連珠炮般的指責,實有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入秋,形勢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先是鄧小平對媒介上出現的筑起反和平演變的鋼鐵長城等提法提出批評,說不要再這樣提了。
9月1日晚,江澤民在看了央視《新聞聯播》節目提前播報的《人民日報》第二天的社論提要之后,當晚下令,要《人民日報》刪去社論中的"在改革開放中,我們要問一問姓社姓資"這句話。馬立誠:《交鋒三十年》,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第150~151頁。
但是,老左派哪肯服輸?一直到1992年1月5日,即南方談話前一刻,鄧力群還是強硬之極,再度出面高調反對鄧小平。
這一天,北京出版的刊物《理論動態》刊出他以"華之俏"為筆名撰寫的《反和平演變三論》。這篇文章繼續他前一篇文章的基調,宣揚以反對和平演變為中心。文章的口吻,也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腔調。他說:"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斗爭的焦點、中心,還是個政權問題。""誰戰勝誰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階級矛盾還在,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斗爭還存在,各派政治力量的斗爭還存在,無產階級要按照自己的面貌來改造世界,資產階級也要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世界。資產階級的思想、小資產階級的思想還要頑強地表現自己……我們要進行反對和平演變的斗爭,要防止資本主義在中國的復辟。"
左傾思潮急劇膨脹導致了嚴重后果。董輔礽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史》第十四章說,由于左傾思潮的影響,私營企業人心惶惶。1989年,全國個體戶減少到1234萬戶,從業人員減少到1943萬人,分別比1988年下降15%和157%。私營企業則減少了50%。
從1989年到1991年,GDP增長一直徘徊在5%左右。
改革者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自然十分焦急。當時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吳明瑜和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劉吉等人,先后把左傾思潮嚴重泛濫的相關情況收集起來,報告給鄧小平。
正如胡繩所說,到了這個時刻,改革開放的命運已經岌岌可危。鄧小平不能不出手了。
進入1992年,鄧小平已經88歲高齡。老人家一直在緊張地思考,看看從哪里打開缺口,驅散疑云和陰霾。時間留給老人的機會已經不多。幸運的是,老人抓住了這個機會。1992年1月到2月,南方談話的聲音再一次震動了全國。
南方談話是鄧小平的"天鵝之舞"。南方談話開啟的新時代,比80年代的改革更加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面貌,因為這一次是從經濟體制上再造了中國。老人家在垂暮之年,凝聚全身力氣,最后推了中國一把。這是鄧小平對中國突破與發展所作的最大貢獻。真正的鄧小平時代,是從南方談話之后出現的。在老人家去世多年的今天,我們仍然生活在南方談話的延長線上。中國經濟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也是南方談話結出的成果。
鄧小平以他多年的政治經驗和洞若觀火的目光,一語中的,擊中要害。他說:"根深蒂固的還是‘左’的東西。有些理論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嚇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左’帶有革命色彩,好像越‘左’越革命。‘左’的東西在我們黨的歷史上可怕呀!一個好好的東西,一下子被它搞掉了。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把改革開放說成是引進和發展資本主義,認為和平演變的主要危險來自經濟領域,這些就是‘左’。"《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75頁。
鄧小平說:"改革開放邁不開步子,不敢闖,說來說去就是怕資本主義的東西多了,走了資本主義道路。要害是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判斷的標準,應該主要看是否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72頁。
他說:"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73頁。
在這一年召開的十四大上,根據江澤民的提議,中國的經濟體制確定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十四大還提出,主要是防止"左"。
老左派第二波進攻落敗。(待續)